姜堰桥头镇,有一个村名叫状元村,1998年由雁埨、孙庄、殷圣三村合并而成。这三村为什么合并后叫状元村?原来这里诞生过兄弟武状元刘荣庆、刘国庆。刘氏兄弟生于雁埨村,状元府建在孙庄村,死后葬于殷圣村。
状元村,名副其实。
刘氏并非本地原住民,而是由苏州迁入。据传为刘伯温之后,其一世祖刘福春,官至苏州卫指挥副使。明永乐初年,朱棣大肆诛杀建文帝旧臣,为避祸,举家迁至姜堰刘家埭。刘氏来姜堰后,人丁兴旺,家族不断壮大。明万历年间,八世祖刘君瑞由刘家埭迁居雁埨庄。清乾隆年间,十二世刘赓歌(刘荣庆大伯父)又由雁埨分出,移居官庄。
刘氏一族为习武世家,其后世子孙,除出过少数文进士外,皆以武科显赫于世。由明至清五百年间,将才辈出,功勋卓著。至刘荣庆、刘国庆兄弟二人分别于清乾隆四十九年(1784年)、乾隆五十四年(1789年)先后高中武状元而登武科之巅。清钱泳《履园丛话》中说:“泰州刘荣庆、刘国庆同胞兄弟为武状元,古今未闻,亦为熙朝盛事。”因中间仅隔一科,故有“三科两状元”之说。又因明清两朝,刘氏一门走出了五位“都督”级别的高官,除一世祖刘福春和刘荣庆、刘国庆兄弟状元外,还有十一世刘梦金,官至漳州镇总兵,十三世刘惟馨官至广东督标中军副将,故又有“一门五都督”之美誉。可谓荣耀之极。
深秋的一天,我来到桥头状元村,寻踪状元的遗迹。状元村位于姜堰城区西北部,桥头镇东南边,新通扬运河北岸,溱湖大道西侧,古老的黄村河南北穿村而过。首先寻访的是状元府遗址,位于原孙庄村的粮库所在地,黄村河西岸。一切昔时的痕迹已不可见,只留下一片杂草丛生的晒场和斑驳废弃的旧库房。周边的树木依旧在风中摇曳,环绕东、北、西三面的河道仍然流水潺潺,只不知它们还记得当年的繁华景象么?
据当地老人介绍,状元府始建于清乾隆五十一年(1786年),哥哥刘荣庆大魁天下后的第二年,而尚未完工京城又传喜讯弟弟刘国庆再夺魁首。府址是请风水先生专门勘定的,据说是《水龙经》中的“二重龙水型”,此水型“二水二重龙,如带复如弓,为官家富足,清职显门风”,属风水绝好之地。状元府五进十厢,府门朝南,门前有石雕门墩,活动式铜门槛。府门两边有金字楹联:“兄弟状元天下少,公孙宰相世间稀”,横批:“状元及第”。门厅内挂着一块顶头匾,上写“圣旨状元及第”。门厅对面建有一座宅神龛,两边为砖雕双狮盘球,宅神龛上方均为砖雕八仙过海和武戏文图案。三间卷檐九架梁做为客厅,屋山尖上安有六根卷须兽头。靠西河边还建有荷花池、假山等。1952年,刘状元府改建为孙家庄粮库。建粮库用的砖瓦、木料都是从状元府宅拆下来的。状元府拆除之前,尽管木质门窗上的油漆早已褪尽,变得黑不溜秋,院子里凹凸不平的青砖石板上长出许多青苔,府门两边的金字楹联也已灰暗模糊,但整座院落仍然古意幽深,透露出高门大府的森然之气。
我在状元府遗址上漫步。我的心中升起一种隐隐的疼痛。过去和现在,因为各种各样的理由,我们拆除了多少像这样不可多得的保留着一方文化记忆和历史基因的珍贵建筑?甚至在今天,有人还在肆无忌惮地拆毁。当我们回望历史,寻找来路的时候,常常看到的都是一堆碎片。就如眼前的状元府遗址,不仅当年的状元府湮灭不存,就是后来改建的粮库也已废弃多年,里面杂草丛生。虽然该遗址于2002年也被公布为市级文物保护单位,但确实也仅仅是一处“遗址”了。我想,那些砌到粮库上去的砖瓦、木头要是能会说话,能会走路,那该多好!它们会告诉我们,状元府在这儿,我就是状元府,让我们还恢复成状元府吧!然后它们会从粮库的地基里,从粮库的墙壁间、屋顶上,挣脱出来,排列组合出昔日状元府第的辉煌。
这当然不是我过分的迷恋于封建时代的两个武状元。而是我想,要是这座建筑还巍然屹立在这儿的话,它可以告诉我们的后代,这里的历史有多么厚重!这里的人文有多么杰出!试想,要是我们没有故宫,我们如何去讲明清的历史,甚至中华的历史?
正在我颇感失望的时候,陪同我的朋友告诉我,状元府址虽然只剩下这个粮库,但在状元村,仍可以寻到不少“状元”的痕迹。我有些疑惑,问还有什么痕迹?他说,还有遛马场、饮马池、养马厅、拴马屋、跑马道、廒屋垛、状元墓地等,这些都在状元村里可以找到,另外,在泰州博物馆还藏有刘荣庆用过的青龙偃月大刀和一套打仗时穿的盔甲,在姜堰博物馆保存着清乾隆、嘉庆、道光年间诰封的圣旨,桥头镇还收藏着刘状元当年用过的红木架子床、一百五十公斤重的练功石等。朋友是当地有名的文史迷,我叫他带我去各处走走。
从状元府向南,拐弯西去至刘家汪,有一条长约一千五百米的大路,这就是当年刘状元的跑马道。我和朋友行走在这条道上,耳边好像响起打马奔驰的呼呼声。朋友告诉我,刘荣庆、刘国庆凭着他们的天赋和家庭武学的渊源,从小读书之余,就学着前辈的样子耍枪弄棒,抛石锁、捧石墩,骑马舞刀,拉弓射箭,练习祖传两仪拳点穴神功。在家门前的箭道两旁堆起座座泥墩,摆放泥帽顶,骑马飞刀砍杀。还在箭道两旁一边插起红心箭靶,一边插起黑心箭靶,苦练骑射。至今这路道两边还留下了“红牌沟”、“黑牌沟”的地名。由于从小苦练,两人的骑射功夫十分了得。《耐庵丛刻》载:“两元武艺夙精,尤善射。居当于百步外,焚线香一,自远射其火,颠削而香不倾。”《刘氏家谱》也记载:“国庆生而瑰奇,膂力过人。……开弓作霹雷鸣,矫矢为左右射,万古名将无以加兹。”
这样了不起的人,总有一些神奇的传说吧?我问。有,有,传说可多呢!朋友说,民间传说,刘状元父母结婚时,天气奇寒,大雪纷飞,族中许多长辈都不高兴,认为刘状元母亲是个“雪花命”,会给刘家带来不好的命运。但是尽管长辈们不高兴,可小两口结婚后感情却很好,第二年就生下刘荣庆。刘母从小腹部左右各有一颗红痣,生下刘荣庆后,右侧的红痣不见了,几年以后,生下刘国庆后,左侧的红痣也自然消失了。民间还传说,兄弟俩上学后,和私塾先生一起住在蒙馆里。夜里,先生多次看到国庆、荣庆的帐中先后飞出一个“大如斗、赤如火”的红球,左右盘旋,冉冉升到屋顶。先生发出惊呼,两个红球立即就无影无踪。还有一次夏夜,先生在门外纳凉,荣庆、国庆在屋里睡觉。忽听得案几上笃笃作响,先生循声望去,发现供奉的魁星木像在跳动,先生惊骇不已。《耐庵丛刻》中说:“两元固生有自来,而其母亦非常人矣。”
他们两人在殿试时也有惊人之处。朋友说,据记载,刘荣庆在殿试时,策问对答如流,马步箭百发百中,并能拉至十二力之弓,百二十斤重的大刀舞动起来,泼水沾不到铠甲,官制三百斤之石,掇之离地尺许。《耐庵丛刻》中记载,刘荣庆将一块三百斤重的大石捧起来放到膝盖上,用毛笔在上面写下“天子万年”四个大字,然后从容不迫地把石头放还原处,脸不改色气不喘。乾隆皇帝十分高兴,当即钦定刘荣庆“文武兼资,宜其大魁天下也”。刘国庆殿试时,箭技、开弓、掇石连连夺魁,可在抡刀时稍有失误。《耐庵丛刻》载:“偶不慎,几坠地,幸以靴尖拨之,得以未坠。”在皇帝面前武试失手,轻则责备,重则逐出考场。但乾隆皇帝没有这样做,而是转过身来问随从大臣,用靴尖拨刀是什么技艺。大臣见皇帝没有怒意,随机应变道:“金钩钓月。”乾隆高兴地点了点头。可乾隆忽然又想起前科状元刘荣庆,今天他的弟弟又要做状元,心里总觉得不太妥当,于是问大臣曰:“刘氏何德而遂至此?”大臣趋前一步,向皇上跪拜曰:“周有八士,史称郅治。刘氏同胞状元,此主上之福,非刘氏之私幸也。”乾隆听了非常高兴,遂放声大笑,终以状元点了刘国庆。
离开跑马道,又来到饮马池。所谓饮马池,其实是一处不大的水塘。当年可能是水宽池深,如今已差不多水枯池干了。塘边长满了一重重的芦苇,秋风里芦花翻飞,煞煞有声。如果这里果真是刘状元家的饮马池的话,可以想见那是什么场景。朋友指点着水面说,这饮马池里曾经发生过“刀挑碌碡”的故事呢!
刀挑碌碡?我有些不信。
那是刘荣庆在京城刚刚考中状元、荣归故里时发生的事。朋友跟我说道。一天,刘凯歌邀府县官员和亲朋好友来府中作客。人们都知道刘荣庆是新科武状元,马上马下功夫十分了得,只是无缘亲眼目睹。其中有几个好事者想让刘荣庆露一手。他们一合计,指着饮马池里露出的碌碡对刘荣庆说道:“状元公,您武艺超群,能否将它拿上来,做到鞋不潮、衣不湿?”府县官员及众好友一听正中下怀,齐声说道:“使得,使得!”众意难违,刘荣庆在水池边上来回走了一圈,总觉得无从下手,心想,天刚下过大雨,碌碡淹在水里,怎么能衣不湿、鞋不潮地将它拿上来呢?这不是有意叫我难堪吗?但又不能拂了众人之心。再一细想,有了主意。他立即叫人将马和大刀取来,但见刘荣庆跨马提刀,在塘边上飞奔,那些官员及围观的人群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数圈之后,刘荣庆双臂运起神力,挥动青龙偃月大刀,人们还没看清,只见塘里的水“呼啦呼啦”地向左右两边飞去,很快露出了碌碡。这时听得“哼唷”一声,电光一闪,碌碡从水塘里径直飞到门前的晒场上。众人纷纷惊呼:“了不得,了不得,碌碡飞起来了,碌碡飞起来了!”此时,刘荣庆已双眼发红,仍在拍马舞刀。内中有个武举看刘荣庆这个阵势,心道,坏了,刀不见红,主人是不肯下马的,立即奔到刘凯歌身边说知此事。刘凯歌一听慌了。武举连忙说:“不要紧,不要紧。”片刻,武举提着一只公鸡飞奔到刘荣庆马前向空中抛去,大刀不偏不倚砍下了鸡头。刘荣庆立即跳下马来,拱手向诸位施礼道:“晚生献丑了,晚生献丑了。”说罢与客人一道入席。
“这真是太惊险,太传奇了!”我赞叹道。
“这里周围原来一大片的地方都是刘家的,除了这个饮马池外,栓马屋、养马厅、遛马场都在这周围。当年可是一片金戈铁马之地啊!”朋友对我说。
站在这片土地上,我放眼四望。田野宽阔,树木萧疏,村庄静默,深秋里的一切,明净而悠远。怀想这片古老的土地,西周天目山先民扼水建城,隋末单雄信单塘河饮马挥师,北宋姜仁惠父子率民筑堰,南宋初年岳飞于溱湖大败金兵,明朝大将侯必大抗倭御侮……这是一片诞生英雄、成就传奇的土地!难怪,当年刘福春选中了这片土地,难怪这片土地上出现了兄弟武状元这样杰出的豪杰!
朋友接着跟我介绍,刘荣庆、刘国庆兄弟二人从这片土地走出之后,成为朝廷征战戍关、平叛靖乱的重臣。特别是在嘉庆、道光年间,他们先后参加湘黔平苗、新疆平叛、保卫东南海疆等战事,数十年间,转战大半个中国,从一等侍卫、参将、副将、总兵,一直做到提督。值得一说的是,他们弟兄二人都做过山西大同镇总兵。嘉庆二十二年(1817年),刘荣庆调任山西太原镇总兵,不久调任大同镇总兵,道光元年(1821年)七月,又升任贵州提督。嘉庆二十二年(1817年)八月,刘国庆调任贵州安义镇总兵,道光元年(1821年)十月,调任山西大同镇挂印总兵,道光八年(1828年),记名以提督用。山西大同,自古为军事重镇和战略要地,是兵家必争之地,曾发生上千次大小战事。刘氏兄弟能先后被任命在此担任最高军事长官,而之后两人又都官至提督,可见皇帝对他们的信任和器重。
能够达到这样的位置,完全是他们用鲜血和生命换来的。特别是刘荣庆,在湘黔平乱中,“生擒首逆王囊仙、韦七绺须,杀贼千余,烧毙贼众万余,生擒男女千六百余口。”由于功劳卓著,得到嘉庆皇帝称赞并赏戴花翎。姜堰地区一百多年来在民间传唱的《刘状元捉拿扫帚星》就是根据这一战事编写出来的一个唱本。
朋友讲到这儿,停下来对我说,我还会唱几句,唱给你听听——
微臣五更观星斗,
狠主山上出反臣。
满朝文武不能去,
要点状元刘大人。
他乃江南扬州府,
泰州管辖乐和村。
离城倒有三十六,
乐和村靠晏子墩。
官名叫的刘荣庆,
上天降下一将星。
若有状元领兵去,
才可拿下扫帚星。
……
唱得还真有点味道!我问,你是跟谁学的?朋友说,是跟民间老艺人学的,不过现在会的人已经不多了,我也只学得这几句。过去在桥头,提到《刘状元捉拿扫帚星》,可以说不管男女老少,敞开嗓门就能唱。农闲时,人们聚在院内、场头,一人唱,众人和,欢声笑语溢满乡野;每年春天的青苗会上,戏班子演起香火戏,一面铜锣,边打边唱,更是让人们听得痴迷。尽管所唱内容与史实相去甚远,大多为虚构,属于神话传说之类,但老百姓们按照自己的理解和想象,塑造着心中的英雄,歌唱着自己的偶像,一代代传承不衰。
据说状元的墓地在殷圣村,我想去看看。朋友说,早在上世纪六十年代平田整地时就被挖掉了,现在什么都看不到了,而且离这儿还很远。我坚持还是去看看,朋友就领着我,沿着老黄村河西的田间路道向南,走了好一会儿,来到位于新通扬运河北面殷圣渡口东侧地界,这里就是状元墓地所在地。然而,除了一片荒村野树之外,什么也没有。站在田埂上,朋友告诉我,这里安葬的是刘荣庆,刘国庆死后归葬在泰州耿家庄。据民间传说,刘荣庆出殡那天,十八口棺材同时抬出,葬于十八处地方。有人说他的真尸棺木就葬在状元府内,其余都是他的衣冠冢。但到底葬于何处,是不是就在这里,今天还是个谜。
我对朋友说,能不能具体介绍一下两位状元的死,听说刘荣庆虽然是在家乡寿终正寝,但也受过冤屈,而刘国庆竟是在大同官署忧愤而死,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朋友说,大约是在道光十二年(1832年),已是七十高龄老将的刘荣庆,参加广东平定八排瑶叛乱,由于他力主安抚,而主帅力主剿灭,终至兵败而遭奸嫁祸,道光帝闻报震怒,刘荣庆照部议革职,遣戍伊犁。刘荣庆在从北京去伊犁的路上,路过山西大同,刘国庆要求与哥哥刘荣庆见面,可却未得上司同意。他既为朝廷对哥哥的不公愤愤不平,更为哥哥如此高龄却要去伊犁充当苦差而担忧。由于过于忧虑,竟一病不起,于道光十三年(1833年)在大同任所去世,享年六十五岁。刘荣庆在伊犁充当苦差一年,道光帝终于弄清了事情的曲直原委,于第二年三月即谕旨将刘荣庆释回故里桥头雁埨庄。归途中,病倒河南沈丘乳香台,奄奄一息,幸遇游医魏洪申施药得以康复。为报救命之恩,刘荣庆将祖传两仪拳点穴神功传授给魏洪申。道光十九年(1839年),适逢己亥科乡试,刘荣庆重赴鹰扬宴(武科乡试放榜后,考官和考中武举者共同参加的宴会)。道光二十二年(1842年)病逝于家乡,享年八十一岁。
原来,英雄最后的命运是这样!我不禁感慨系之。刘氏兄弟状元,为清王朝东征西讨,立下赫赫战功,到头来落得这样的下场,不能不让人心寒。作为封建朝廷的臣子,伴君如伴虎。然而,“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亦是自古忠臣良将的宿命,大可不必奇怪。刘荣庆、刘国庆焉能幸免?能有这样的结局,算是英雄人生完满的落幕了。
在刘氏后人中流传着一副对联:“五百年衣冠旧第,十七世弓马名家。”这是一个家族的荣耀,这更是姜堰人杰地灵的一个证明。
寻踪状元村归来后,看到报道,桥头镇正在打造状元文化。拟在状元府旧址,恢复建设状元府,展示中国武科举文化,为姜堰历史文化的挖掘利用、为姜堰旅游业发展再添一景。我以为这是明智的决策。状元文化是姜堰不可多得的历史文化资源,也是具有重要开发价值的旅游资源。但愿围绕“状元”二字,桥头人能够做出一篇文化旅游的大文章。